一丁回家的时候，凌菲已经睡了。但一丁知道，凌菲还没有睡着。凌菲一直有睡前阅读的习惯，每晚固定在11点左右睡下。一丁开门进屋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，但直觉告诉他，凌菲刚刚睡下，那床头灯似乎还有微微的温度传递到一丁微醺的脸上。
一丁解开领带，脱下外衣，一一归置好。这是他做医生十来年养成的习惯。洗完澡上床，静悄悄地拉开被子，把身子轻轻靠近那具熟悉的胴体。然而凌菲轻轻一躲，似乎是不经意地翻了个身，脸朝外侧身而卧，依旧鼻息微微，好像睡得很沉。一丁在心里缓缓地叹息一声，把身子往外挪了挪，躺了下去。
早上起来，两人还是没有什么话说。两人单位都有早餐供应，午餐各自解决。晚餐本来可以在一起吃，可是因为一丁饭局多，所以，算起来一周中两人在一起吃饭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。他们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一起吃饭，甚至没有说过什么话了。当初两人同在中医院上班，一个在药房，一个在内科，出双入对，好得像蜜里调油。那时候公婆和他们同住，凌菲无意中听见老两口说悄悄话，说儿子儿媳“好得像一对鸳鸯”，凌菲听得眼睛都潮了。那时候的一丁，真的让人怀念：纯粹得像一棵春天里的小白杨，热情真挚，什么都挂在脸上。可是现在，已经说不出他像什么了，凌菲只知道，他说的和想的，全都不是同一回事儿；他想的和凌菲想的，同样也不是一回事儿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？是从他不吃凌菲做的当归粥开始的？
刚结婚的时候，一丁体弱，有些贫血，常头晕。凌菲每天都会在晚饭后洗上十几片当归，熬上一小锅当归粥，9点左右，伺候一丁喝下。那粥，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米香，或稀或稠，再匀上些许的细盐，一丁喝得肠胃舒坦不说，那头晕的症状也慢慢减轻了许多。每晚到了这个点，凌菲就会习惯性地熬粥，习惯性地把粥端到卧房。可有一天，是他正式被任命为院长助理的那天，或是院长任命书下来的那天，凌菲不记得了，好像也不想记得。他回来的时候醉醺醺的，一把推开了凌菲去解他领带的手，又一把挡开了那碗当归粥，自顾自一头扎在床上，睡了。凌菲觉得，一丁也把自己远远地推开了。
凌菲依旧熬粥，依旧静静地做自己做惯了的那些事。公婆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了，晚上常常只有凌菲一个人。一个人做饭吃，一个人洗碗收拾。可是，凌菲从没有忘了熬当归粥。熬了粥，一丁不回来，她就自己吃。
一丁知道自己忙，忙得没有时间看专业书，没有时间坐门诊。忙得最多的，还是饭桌上那些事儿。开始，一丁也觉得累，也觉得没意思。他喜欢自己的医生工作，望闻问切的事儿最内行也最喜欢。然而，他后来慢慢懂得了饭局的好，知道联络感情是所有事情的铺垫。在中国，事业可以没有饭局，但成功的事业不能没有热热闹闹的饭局。饭局成了一丁的最爱，当归粥，在后来的几年里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。每天回家，他依然能闻到家里那淡淡的药香，但他已很久很久没有喝到那淡淡的药粥了。凌菲应该已经忘了为我熬粥了吧？一丁想，就像自己已经忘了上一次和凌菲亲热是在什么季节。
凌菲出事那天，一丁又醉了。明明一丁只有一瓶红酒的量，但因为省厅领导的光临，他一兴奋，就喝过了头，倒在KTV包房的小姐怀里，含糊不清地喊“菲儿菲儿”。凌菲大出血，倒在自己家的卫生间，直到凌晨被发现，可惜，已经回天乏力。
当归活血，在经期大量食用，会大出血。凌菲却用当归熬汤，喝了好大一碗。她还嫌不够，又吃了足量的安眠药。
凌菲的遗书，只有一句话：胡麻好种无人种，正是归时又不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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