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声音里隐含难以令人理解的情绪。
本以为卫央会一如既往沉默，然而听她道：“母亲，我也是人。”
这个回答来得奇怪，沈淑昭只希望她能尽早平息太后的怒意，然书房静如冬至，此刻太后半阖了眸子，卫央却直言：“若说吃人，神祇有人祭，君王有殉葬，人与神，从未有过区别。”
“区别？千年来人对神心甘情愿，但做出这些事的君王，只会被人厌恶。”
“母后不就在为父皇‘殉葬’？”
沈淑昭暗道不妙，太后却笑，放下了掌中青丝：“坤仪，帝王要人殉葬，不过百万，神要人殉葬，就是整个天下。”
卫央眸有一阵波动，太后见至此，终于又回至平日的冷静。
“你与你父皇很像，为了天下，可以舍弃无极。哀家原谅你方才的出言不逊，今日朝堂有人参本，哀家要看见晁丞相活着，否则，就拿另一条命，来抵他的命。”随之，她转身携高德忠离开。
“恭送太后。”众人齐齐声称。
沈淑昭起了身子，脚一时有些酸麻，今日事态如此一触即发，必是朝堂上有人想借李崇疯了大做文章，而这一切毫无疑问，定是冲着晁丞相而来——
今日听太后所言，那边有天子拿卫央向太后逼军之嫌，可过去多年以来，太后也一直以卫央来逼权天子，还曾以为他们只是在争东狼北狐，原来这其中……竟如此深秘。
不过她只能充作不解。
朝廷是她可以明白的事，怪疾之外，就是她不该知晓的范畴。
前世在李崇身上发生的事情已成悬案，她只知结局最后，李崇被革职，晁丞相也被斩去“左膀右臂”，可今生很多事都不太同，譬如太后从未给过她桃花玉簪，卫央也不曾与她相识，天子根本不愿沈家女入宫……
一旦今生有变，此案牵连晁府上下，迟早蔓延至太后身上，尽管太后前生一直撑至了下个皇位争权时，她还是不能轻易掉以轻心。
如此看来，太后实在有先见之明，竟早就令自己去“接近”卫央，她挑人审事精准至每一处，愈是如此，愈令人不安。
来至帘前，卫央却面色平淡，正理于衣襟，只裹一身素白衣，仍有谪仙身段。
“都退下。”
满屋宫人躬身离去，沈淑昭心心出神，正跟着转身，一个声音当即从背后传来：“你走甚么？”
回过头，眼前人已掀帘半身进去。
她忙步入其内，卫央将帘子放下，只见书房内有一处青竹作屏风，圆牖外正映来晨晖初升。
这间书房素雅冷冰，却令人喜欢。
沈淑昭迎光走过去，背后已是无声，不知卫央在做何事，为了不引起怀疑，她先走至花草旁赏了半会儿，倾身时，渐渐地有倦意袭来，这是……怎了？
那感觉加重，好似失血不足，想来是身子虚弱的通病，她慢慢坐向案椅，眼皮微沉，纵使抵抗也无济于事，待这一阵昏沉过去时，睁开眸子，面前有人俯身牖下，正端详一盘棋局。
卫央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眼前，青丝都垂于一侧，似春柳般富有生机，显出柔软腰身来，令人艳羡的气色好足，与白月一般的面容截然不同，知晓自己清醒，她淡淡投眸：“无事了？”
沈淑昭不知自己出了何问题，心底有些不安，却道：“无事，我身子从未有大病，今日多歇息就好。”无意间看向卫央的棋盘，有一丝眼熟，不禁脱口而出：“这是……”
“是你下的棋。”
“何时拿入书房的？”
“方才。”
“可，我只觉过了片刻，莫非我头沉了许久？”
“我可是需要一步一步走的人？”
“……”沈淑昭无言，以卫央那日对梁王出手的速度看，她确实武功不俗。老实坐过去，见卫央正衬手看自己，果然棋盘上依旧未动，只是执棋在思下一步。
手情不自禁伸向棋笥，听眼前人问：“你不想听李崇的事？”
“不想。”她摇头，“李大人曾身陷藏尸案，虽然结案是手下所为，但我并不相信重用滥杀无辜者的人，根本不知手下人性情残虐。他侥幸出狱，想凭赈灾获得功绩，今疯了，对太后不是好事，但对百姓，倒也不算坏事？”
“他罪有应得。”
听至此，沈淑昭安心许多，接着看向太后打断时的开局，抛开棋谱，自行落下一子：“可愿与我对弈？”
果然，面前人很快执起棋子。
沈淑昭笑道：“请。”
卫央毫不犹豫投入棋局中。
沈淑昭一面与她对峙，一面道：“今日我见太后前来质问，实在担忧不已，还以为那些人成功了。”
卫央落下白子。
“我虽姓沈，但我也知道，朝廷上有太多人谄媚太后，他们恋栈权术，并非真心为了江山。天子厌弃小人，故才令他们在长乐宫中，离间了母子情分，我不知李崇做了何事，但若问心无愧，也不会崩溃。”
“你想说，是他们离间了我与母后。”
“我不敢说。”
“淑昭，这一处是你错了。”
沈淑昭忽而不知她是指棋局，还是对话，正思酌间。
见卫央执起棋子，云淡风轻道：“我是为太后所出，但她并不把我看成她的女儿。”
方落下一枚黑棋，沈淑昭的手指却跟着停在棋盘上。
“我不过是她付出代价后，该得到的东西。”
沈淑昭听来，垂眸一番犹豫，随后开口：“你的伤……可好些了？”
比起她三言两语总在半思，卫央一心皆在对弈上，于是只听一声极轻微地：“嗯。”
“这个怪疾我从未见过，也许它对你们武林中人来说，并不算稀罕事。我没有解药，唯一能做的是请你珍重身子。”
卫央手指停下摩挲棋子，定定看向她，才见她面上，那两道乌青眼圈显之更重了，昨夜定一夜长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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