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那样乖乖坐着，让我反而有些不忍心：“疼就喊出来。”
恍然想起从前路千夜受伤那次，我让他喊出来，他真的嬉皮笑脸靠着我的肩，大喊我的名字。彼时我们还没有告知所有人，我们在一起了。
“不疼。”
花千放比路千夜要卑微得多，他不敢在我面前完全表露真正的自己，这就是他们的不同。
我爱过路千夜，很爱很爱，可以拿性命相守，用责任护着他的家人。但他离开已经六年了，我一个人撑下去，真的累了，可我仍旧不敢松懈。
我是个女子，也会累，就像蔺蔷，她看起来再强大，也会偶尔到路府来和我说说那些不能对旁人讲起的闺蜜之间的话。
“你想叫我的名字也好，想随时在我身边保护我也罢，那都要建立在你完全好起来的份儿上。”
我学会了花千放平淡的语气，用一脸平静说着最撩人的话。我知道，我只是心里有些东西在变化了，就像彼时我对李玗说，他变了一样。
他爱上了淳于蔚，我依赖花千放，谁都没有想到，谁都没有料到。
“可我只是个舍人，是个……太监。”
舍人为王公贵族私门小官，他是公主的夫子，不够尊贵，因身体残缺，更算不得完整的一个人。
我没有说话，捂着自己的伤口，到门口看了看这八月的茉莉花。路千夜曾经答应我院中四季有花的，真的没有骗我。
“没有人是残缺的，哪怕肉体上残缺，他的灵魂也可以完整而高大。”我顺手摘下来那香气扑鼻的花儿来，“今天可以喝茉莉花新茶了。”
你当真不嫌弃我，他试探着问我。
“你自己说，要护着我，别说了做不到就是。”我和他远远对望，在花香里，忽然有些凄美而安静，“我是个人，不是神，也会有想要人陪伴。不是不爱路千夜，他永远在我心里，只是，你在我这里也很重要。”
我不在乎什么舍人还是太监，我只在意他是一个和我朝夕相处而来的人。
“三公子在忙老夫人的后事，你一个伤者也帮不上什么，想听我的故事吗？”花千放终于轻松了些，他伸出手对着我，“你不是问过我吗？”
他说过他的故事很长，多久都讲不完，看来以后，我有的是故事听。
漫长的岁月里，我永远不知道，多少人在岁月里沉浮。那些我没有来过的时光里，他们在这片大陆上生活得艰难却又习惯了。
“我记得才流落到深洲的时候，那时候虽孤身一人，却没觉得害怕，以为不过是换了一座城生活。”
花千放说起那时候，像是在怀念一个故人，并不是自己。
“我被掳去深洲时才十岁，虽不大，但长得高，被选入了江府做小厮。”花千放靠在我的躺椅上，那股子端着克制的劲儿终于放下来，“也是那时候，认识了江如云。”
————
十多二十年前，深城江府的小少爷江如云一眼便看中了花千放，他觉得这个小男孩眼睛里有一种倔强。
“爹，我要他来做我的书童。”
江如云将花千放要过来，可不到半年，就被苍劲山选中，然后上山学武功。
“姜洲长京城路府可知道？”江霆风看着自家孩子，他的儿子，不可能比长京城的那几个差，“我江府也是姜洲流落过来的，定要争气，不能成为这异国他乡的一粒尘埃。”
从前的江霆风，要的是出人头地，姜洲他没打算回去，因为那里都是能人，根本就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。
不过五年就回来了，江如云没想到，这一去，花千放便成了江府和皇帝博弈的牺牲品。
“孩子，去宫中为我探路。”那是江霆风在江如云离开后，对花千放说的第一句话，“宫中陛下有意从各大臣的子女中选一个入宫养为公主，我有意送父母刚病逝的小侄女去。你聪明伶利的，若能混个侍卫来当，公主也就无忧了。”
江霆风说的是，要公主身边有个人，江府的人。
“老爷为小的着想，是小的荣幸。”
花千放欢欢喜喜进宫去了，他没想到，那一去，就成了残缺的。去的那天已经是下午，他躺在宫廷安排的明亮大屋子里，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希望。
“孩子，你是哪里来的？”一位披头散发的老人进来，浑身酒气，但看着是位高权重的，因为他身上穿的纱，是姜洲贵族才能穿的，“我听你的口音，像是姜洲人。”
那老人仰头大饮一口葫芦里的酒，花千放不想听他叨叨说个不停，想要转身，却被疼痛打败。
“好好躺着少乱动，没那么容易就好的。”老人伸手就要扒他的裤子，却看到他的眼神只剩死寂，递给他一瓶药，“自己敷，止疼药。”
那老人解下来自己腰间的另一个葫芦，留在了他的枕边：“酒能解千愁，若有什么想不开的，喝醉了什么都能好。”
你是谁，花千放问他。
老人站在门口，背对着他，笑了笑：“是谁不重要，孩子，等你好了，跟我学认字学武功。”
在深洲深城的皇城里，一个蓬头垢面酒气熏晕的人，他能是谁根本想象不出来。但花千放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了希望，他想活，不甘心只做一个被江霆风蒙骗而困在这里做个困死的太监。
他提起来老人留下的葫芦大饮一口，那是花千放第一次饮酒，殊不知那是一壶烈酒，一壶辣得呛喉咙的酒。
“辣就对了，这是长京城永宁侯苏家铺子里的好酒，价格不贵，但想在这里喝到一口，真是难。”老人看着他，笑着说，“你长得真像我一个朋友的儿子。”
老人说的就是路千夜。
所以，花千放从十岁就知道了他自己那张脸的价值。直到多年后，他逮到机会，听说了似雨公主要联姻姜洲，便主动请江如云允准。
“从今天起，你叫我师父，我不会让你困在这宫里一辈子。”老人指着花千放，“小子，你是江霆风骗进来的，我听说了。”
花千放躺在床上，眼泪忽然便喷涌而出，然后扭头对老人说：“你要我叫你师父，万一你也是骗我的怎么办？之前江老爷还说，我能做未来公主的侍卫啊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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