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恒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压力。和二娘在一起的压力，似乎来自这世上的任何人，包括总是站在自己身边的张旻，也同样不赞同二娘进宫。
他知道他们这样说的缘故，其实还都是为了自己。一个帝王，倘若为了一个女子不顾一切，那名声必然不会好听。纵使有才有德，将来史书之上，留下的还是骂名一片。
唐玄宗被称作明皇，创开元盛世，才德不可谓不高，但就因为宠爱杨贵妃，最后安史之乱，仓皇奔走，全无帝王之尊之尊严，着实令人唏嘘感叹。
所以世间流传，女子祸国之言，并非无因。朝臣们正是为了他的名声，才会阻止。
但那并不代表他就能赞同他们了。二娘并不是杨妃那样的女子，她聪明而自知，许多时候，自己和她谈起诗书来，都要惊佩她的谈吐认知，而几乎忘记了她不过是个弱女子。
何况二娘才是他奋发向上，争夺帝位的初衷，倘若到最后反而不能和他相守，那他又何苦这般折腾？
如今赵恒看到了另一重的阻力，来自自己的妻子。
郭氏和二娘之间的仇怨，是当年郭氏还未嫁过来前就结下了的。郭氏容不下二娘，二娘也未必肯和她共处。
何况，还有大皇子赵祐。赵恒可没有忘记，当初自己和二娘决裂的原因，就是因为这个孩子。
有时他会想，就连二娘自己，大约也不想回来了罢？
听张旻说，她现在过得极好。在大明湖畔安家，时不时便泛舟湖上，甚至还培养起了垂钓的闲情。而且她自己的院子里，遍植花木，香气盈人。
她过得好自在，赵恒忍不住想。二娘喜欢花，他是知道的，从前她还在府中的时候，关雎馆的院子里也种满了花草，到了春夏时节，远远的在澹然轩里，便能闻到花香。
而他竟从未注意过，二娘在汴梁城东边的那个小院子里住了十三年，竟从未养过一株花。
直到听了张旻的话之后，他才醒悟，原来她竟是从未曾将那个地方，当做自己的家来看待的。
枉自己以为她已经过的很好了，以为她会永远都在那个小院子里等着自己，却忘记了，那个院子，原本就是自己赏赐给张旻的，根本不能算是二娘的地方。
而在二娘心里，那个地方，或许也不过是个暂时的落脚之地，所以她从不打理，原本的东西放在哪里，就算她不习惯，也从不做改动，因为她不过是个客人。
为什么十三年了，自己却知道今天才发现这其中的差别？
而现在，她远在济南，买了院子，植了花木，悉心打理，是否意味着，她真的已经完全放弃自己了？
那一晚，赵恒做了一个梦。
他梦见自己到了一处陌生却熟悉的所在。陌生是说那个地方自己从未去过，熟悉的却是自己眼前的摆设，像是自己曾经日日都能看到的。
但又有不同，小小的院子里，两边的夹角种了两棵树，一棵是香樟树，一棵是合欢树。其他的地方，便种满了花草。似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，五颜六色的花朵竞相绽放，开出满院子的绮丽。
就连合欢树也开了花，粉粉的，如云似霞，点缀在绿叶间。
有个人坐在那合欢树下，埋着头做针线，是在缝一件小衣裳。她唇角挂着柔和的笑意，口中哼唱着柔软的江南小调，一针一线，聚精会神的绣着。赵恒视线稍微往下，便瞧见了她凸起的肚子。
原来是有孕了，难怪她身上穿着的，只是棉布制成的家常衣裳，朴素至极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站在什么地方，但似乎是有风，带来合欢甜腻腻的气息，缭绕在鼻端。
然后忽然之间画面更迭，百花凋零，合欢树也变得光秃秃的，只有香樟树的树叶，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。
那女子忽然捂住腹部，手中小小的衣裳落在地上。而她的身下，开始浸出一片殷红的血液。
那件小小的衣裳，就浸润在那殷红之中，孤零零的，并不醒目。但赵恒不知为什么，就是一直盯着看，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攥住了，窒闷得连呼吸都不能。
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惨叫，抬起头来，却见那女子半坐在地上，一脸苍白的看着他，而她怀里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，只是脸上满是青紫，看起来触目惊心。
那女子似乎完全不曾意识到那个孩子已经没了呼吸，忽然柔柔的哼起歌来，轻轻摇晃着襁褓。
突然她面色一变，抬起头来，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赵恒，声嘶力竭的喊叫，“还我孩子，你还我孩子！”
赵恒从梦中惊醒过来，好容易平复了心跳之后，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声冷汗。
这也难怪，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梦中所见的一切，他都还是心有余悸。
这是他第一次梦见二娘，却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。
因为人清醒着，所以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个地方熟悉了，因为那是从前关雎馆的布局。
而二娘后来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，分明是当初她诞下的那一个。虽然他只看了一眼，却至今都能记得。
而二娘最后的神情，她眼中的怨恨，更是让他心中惶恐又不安。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，而这个梦到底又预示着什么？
赵恒惆怅的靠在床头，睡意全无。仿佛是自虐一般，一遍一遍的回想起梦中的情形。从欢喜静谧，到突生变故，赵恒突然忆起，自己曾对二娘肚子里的孩子，怀有过那么多，那么美好的期盼。那应该也是当年二娘的心情吧？就像梦里那么美，但结局也像梦里那样残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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