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四日夜，暮雨初歇。
乾坤殿前，菊铺繁华，香飘十里。
这晚在名义上虽只是大皇子的接风宴，但事实上，由于朝廷各派蓄势待发，这一夜，亦极有可能是大乱之前，朝堂的最后一次盛会。
然而，即便情状如此危急，因我在造反勤王这桩事上，本就是个跑龙套的，所以相比起其他朝臣忧心忡忡食欲不佳，我的胃口十分良好。
朝廷盛宴，按规矩先上糕饼点心，继而歌舞起，声色和，与此同时，主菜便也按次端上。
这类筵席，唱主角儿的除了皇上与皇子外，便是一干有实权的一二品官员。
其余的朝官，或是相互拉拢关系，或是寻个高官讨好。总之场面上是一派其乐融融。
因杜修与英景轩相熟，他亦随我一道来了接风宴。
不多时，杜修便合着英景轩穆临简一干人等喝酒去了。
我远远朝他们那一方人扫了两眼，尽是些朝廷重臣。
我自是不愿掺和到他们那一汤浑水里去，但也不愿呆在筵席上与其他的朝臣寒暄，便自个儿兜了几碟糕饼，揣了一壶葡萄酿在怀里，往后花园摸去。
我今夜来宫里有两桩要事，一是将莫子谦拐出来，询问他这半月被软禁的因由；第二桩事有点困难，因我需得背着穆临简，把今晚的主角儿英景轩给骗出来，问问他我失忆那年间，到底是不是跟他勾搭上了。
英景轩是个办事的人，昨日去将军府一趟，果真将莫子谦给弄了出来。与我相比，穆临简也算是个滴水不漏的人，因此开宴前，我又托他给莫子谦传了字条，让莫子谦在筵席近末时，寻了如厕的机会，来后花园的泊仙池与我见一面。
我溜出筵席，抄小道径直去了泊仙池。
这是一个令我百感交集的地方。今年暮春，我与穆临简的第一次私会，便是在这里。
回想当初，我还因穆临简要娶我的“牌位”饱受惊吓，现如今，哪怕他要将我往后的坟地挖了来砌个鲤鱼池塘，我也二话不说。
唉，我真是搞不懂自己，也不过数月时间，怎么就变得如此勇敢，如此坚强。
我将早预备好的布巾在地上铺开，又将方才兜得糕饼，揣得葡萄酿摆放在布巾之上。趁得月色良好，莫子谦未来，我正打算自斟自酌一番，不想不远处的树影一动，顷刻间树下竟绕出一人。
我定睛一瞧，是方才跟在我身旁伺候的小太监。因那小太监脸上有污痕，兴许是被宫里哪位主子教训过，所以我对他有些印象。
小太监走近两步，迟疑唤了声：“沈哥哥。”
我一愣，这声音忒有些耳熟。
小太监见我愣住，又更走近了三两步，在我面前蹲下，再小心翼翼唤道：“沈哥哥，是我。”说着，他抬起袖口沾了些酒，朝脸上狠狠抹了几把。
原来那污痕本是涂上去的，经这么一抹后，便露出史云鹜原本精致可爱的脸蛋。
我见了是她，只略略呆了一呆，便琢磨出这因果。我抬起手肘捅了捅史云鹜，调笑道：“史小妹妹，半月没见我家小子谦思想得紧吧？可以啊，今日竟扮成个小太监混进宫来，怎么得想见他一面？”
史云鹜被我猜中心思，脸微微一红，嘿然笑道：“被沈哥哥猜中了。我特别、特别想他。”
都说情爱中的人愚蠢似猪，我虽从前不太明白，但我今日瞧见史云鹜这副晕头转向的模样，颇领悟出几分滋味。
我“啧啧”了两声，在原地盘膝坐下，逗弄史云鹜道：“你可知你家莫哥哥如今遭了难，不是说见就能见的。我见见他，尚可随便寻个幌子。你要见他，又是个什么道理？我晓得，你今日不随你爷爷，你哥哥一道来这接风宴，而是扮作小太监混进来，便是为了能方便见他。可你扮作这副模样，若被人认出来，岂非又给小子谦添了一桩罪状？你可得想好了。”
史云鹜被我这番话唬住，抿紧了唇，一双桃花眼闪忽闪忽眨着，可怜兮兮地瞧着我。
我望了望天色，见时辰尚早，正预备再逗弄史云鹜一番，不料她此刻竟有了动作。
史云鹜将手探进袖囊里，摸了半晌，摸出一把扇子塞给我，诚恳道：“我也晓得要见子谦一面忒有些困难，所以我才扮成个小太监，先来寻沈可儿哥哥。”顿了顿，她又道，“还请沈可儿哥哥看在这般扇子的份上，帮我这个忙。”
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手里的扇子。
按说莫子谦是我的至交，史云鹜是他瞧上的人。若史云鹜想见他一面，我帮忙便是义不容辞的事。没想到啊没想到，原来我在他们心里，却是一个这般势利眼的人。
我展开那把折扇摇了两摇，沉痛地望着史云鹜：“这是莫子谦教你用折扇来贿赂我的？”
史云鹜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讪讪一笑道：“也说不上贿赂。子谦跟我说，沈哥哥一向喜欢折扇，但凡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，展开折扇摇一摇，心情也就大畅了。我觉摸着今日这桩事，颇有些为难沈哥哥，便带把折扇给你扇扇风。”
我“哼”了一声，道：“你别替莫子谦打马虎眼，我晓得他不会说我的好话。他这个人十分记仇，与你说这些，一定是因着我从前讹他十把扇子和一个玉坠子的事。史小妹妹，这些事，皆皆事出有因。你沈哥哥我不是个多嘴的人，因此莫子谦为何被讹，我也不与你详说，独独有一点，你需得记住……”我说到此，将扇子一收放在手心里敲了敲，塞与她道，“这扇子我不能收，你拿回去。我沈可绝非一个见利忘义，趁人之危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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